在日本做机械设计的感受44：大学生小E谈话之二

在日本做机械设计的感受44：大学生小E谈话之二


今天上班时，在洗手间里，碰到了中国人小E。
他对我说，子子哥有时间没，聊一会儿。
我说好的。
我们出来后，到自动贩卖机那里，买了杯饮料，聊了一会儿。


Chapter 1.
小E是属于某派遣公司，作为派遣社员在我们公司工作，
如果他在派遣期间表现得好，将来会有可能转为正社员。
小E对我说，昨天他所属那个派遣公司的社长来了，
找到小E的上司，问问小E这段时间在这里的的表现情况，
而小E的上司，对小E的评价并不是很好，
之后，社长找到小E，把这件事情转告给他，
同时希望小E能继续努力，有所改善。
小E觉得不甘心，他对我说，他每天正常上下班，安排的事情都正常在做，也没有故意偷懒，
如果就这么得到一个差评，觉得挺不甘心的。

听了他的话，我在想，有什么可以提醒他，让他改善的东西。
以前我和他也接触过，对他有一些了解。
他毕竟是刚毕业，在思维方式和说话方式上，还是大学生那种青涩的感觉，
我知道，他需要转变一些，才能适应公司里的工作，
但是我不能直接说，必须通过谈话，找出一些地方，然后才能提醒他。

我先是泛泛地说了一些。
我问，你现在做的业务，你都了解了么。
他说，公司安排的事情都能明白，也都照做了。
我说，今天上午你干什么活儿了，
他说，把某某sheet，去分发到哪里，然后把某某sheet，贴到哪里哪里的零件上。
都是些杂活儿，是别人不爱干的活儿，分给他了。
我说，那些零件，是什么设备上的呢。
他没有反应。
我提示说，是压力机上的，还是其他机器上的。
他想了想说，混炼机。
我说好的，起码得知道自己的工作是和什么东西相关的，了解一些是有好处的，。
上次谈话时，我问他经手的零件知不知道是用在哪里的，他答不出来，
这次他有所改善了，从他的话里面，我也没有找到什么在意的东西。

然后我说，你的日语怎么样了。
以前我和你说过，你的上司，对你的日语有些在意，希望你能提高一些。
他说，自己日语没什么问题，别人安排的事情，基本都能听得懂。
我说，你现在平时日语说得多么，
他说，在公司里的时候，那当然是要说日语的。
我说，公司以外的时间呢。
他说，下班之后就稍微少一些。
我对他说，你平时最好拿个纸笔，
无论是在公司里听他们说话，还是晚上回家看电视，遇到新的单词，或者新的短语，记一下好一些。
我说，我来日本一年时间的时候，每天都是会遇到很多新词，每天都会记的。
他说嗯。

我继续在想，想到一个最近听到的事情。
我说，最近我听说的一个说法是，日本人喜欢的是，Kigakiku，
这个词的意思他不知道，他拿出手机来查，查也没查到，因为这是固定短语，
我告诉他，这个词的意思是，有眼力价儿，会来事儿。
就是平时对自己以外周围的东西，也有所留意，
别人一说点什么事，或者别人准备做什么事的时候，就会能够反应出来，做出回应。
他说好的。

Chapter 2.
小E说，有一次他被上司批评了，
是因为去部门里开会的时候，他没带记事本，
别人都拿本，就他没拿，于是就被说了。


他说这事儿让他挺郁闷的。
然后他说自己当时早晨刚上班，脑袋还有点迷糊，所以就忘带了。
我说，这样啊，有点可惜。不过你能记住以后带本就好了，
我以前在松下公司做事的时候，也被上司说过这件事，你记住就好了。

当时谈话的时候，我没太注意，
之后打字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里是一个思维方式的区别。

一个人遇到失误被指摘之后，有两种思维方式：
一种方式是，对于自己的失误，往之前去想，
想想在发生失误之前，有哪些客观原因，可以作为借口为自己开脱一些，减轻一些失误感。
一种方式是，对于自己的失误，往之后去想，
想想在发生失误之后，以后有哪些对策，下次怎么做可以改善一些，积累一些经验值。
我更希望听到他说，在那之后，买了个小本，随时放在口袋里。
但是他没有那么说，他只是继续为自己的失误找借口，以减轻自己的失误感。
我说，你可以去一百日元店，买个小本儿放在口袋里，
这样既可以平时记一些东西，又可以在开会偶尔忘带本子的时候，拿出来充门面。

他没有接我的话，而是说，开会那些东西有什么好记的，日本人都拿个本儿，其实也没记什么东西。
我说，这其实是一个态度问题。
我告诉你一个潜规则，态度决定一切。
我说的是某电影里的一个梗，不过他没有接，也许是他没看过。
我继续说，就是英文里的，A T T U - T I D E。
像刚才你说，你觉得自己没有偷懒，为什么上司给你的评价会变低。
事情是这样的：你觉得你努力了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上司觉得你努力了。
因为他很喜欢网络段子，所以我又扯了一句：
就像是，你穿秋裤不是因为你觉得冷，而是你妈觉得你冷。
他很受用，他说，对对，网上有个视频是，学习使我快乐，学习使我妈快乐。。。

我说，放在工作中就是，不是你自己觉得你努力就好了，而是要让你的上司也觉得你在努力。
工作中有些东西，你觉得做完就完了。
但是除此之外，还得让人觉得“你是用心面对着这些东西”，
表现出你的关心，显得对这些工作内容及其周边内容是关心的，
这样给人的印象才更好一些。

有一种可能性是，你努力了但是上司没看到，
还有一种可能性是，你头脑里的“努力的状态”，和上司想的“努力的状态”是不一样的。

你刚到公司，做的工作还少，对于一个一般的“工作状态”还不够了解，
可以多看看其他人是怎么做的。
所谓工作方式，具体包括：
比如领导给你安排一个事情，你该怎么回应怎么说话，然后做完之后怎么汇报；
比如做一个资料或者邮件或者表格，你做出来是什么样，
而交给领导后领导指出哪些地方怎么修改，领导在意的是哪些个点；
比如你旁边人打电话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说话的，
他们用什么语气，用哪些用词，你可以听一听然后参考的。
这些东西你经历了，看到了，学会了，才能知道，一般认同的“工作状态”是什么样儿。
然后让自己往那个“工作状态”上靠拢，这样就会被上司认可了。

我对他说，关于工作方式，也许你对日本人的做事方式不够认同，
但是我建议你先多看看日本会社的做事方式，
他们既然能够发展经济，多少是有一些好的地方的，
你可以看一看，知道他们是怎样做事之后，再有自己的风格。
他说，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本是想提出一个建设性的想法，但我没想到他会这样理解。

说了半天，其实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东西。我也没从他的话语中找到什么大的问题。
我努力去想，自己在日本工作中觉得需要注意的东西有哪些。
然后想起来，以前我写过在松下公司的日子，在那里我学到的重要一点是“确认”，
于是我说，我在日本公司学到的重要一点是“确认”，这点你做得怎么样。
他说，这个没啥好确认的，贴sheet肯定不会贴错，零件就那么几个零件，想贴错都难。

我问他，在你那个部门里，别人都是做哪些业务的，你知道么。
比如说，上次一起吃饭那位中国人前辈，他做哪方面业务的，你知道么，
他想了想，说，螺丝？
我说不对，螺丝是另外一个女的K桑在做。
他想了想，说不知道。
我说，那位前辈主要负责的是：接头，和misumi。
小E问我，misumi是什么，
我没有直接说，而是让他自己去查。
他掏出手机来，试着查了一下，但他是用手机上的电子辞典查的，所以没查出来。
我说，对于机械行业来说，这是很重要的一个词，你稍后在电脑上查一查吧。
这个时候你如果随身有记事本，就可以把这个词记下来，然后回去查查，就会学到东西。
他说好的，回头查查。

他说，公司不带他去出去出差，如果带他去出差的话，他就会学到很多东西。
我说，比如说呢，
他说，比如说操作什么的。
我说，具体点儿呢，你想学什么。
他想了想，说，一个铸件，怎么量长度，如果去看看实物，就会学到怎么量。
我也没想出来什么好说的。
后来想想，这东西是这样的，所谓出差，也是在你有一定基础之后才能出去的。
你想的是出差了再去学习，但是公司想的是你学习一些之后再去出差。
这是一个先后顺序的问题。如果只是纠结出差的话，事情是没有进展的。

Chapter 3.
我对小E说，上午我看你和课长在看一份铸造的资料，那是怎么回事。
听到我的话，他马上说：没有，没有这事儿。
我再次说，我记得我看到了。
他斩钉截铁地再次对我说，绝对没有这事儿。
我回忆了一下，没有记错，我心想这事情好神奇。
我对他说，你再好好想想，今天上午，我到你部门那里，找你们课长谈事情，
当时你们课长在你座位旁边，和你谈话，那时候你拿了一份打印的资料，上面写的是“铸造”，还是中文的。
他这才想起来，说有的有的。




我总算找到一点可以给他说教的东西了。
我说，第一，和别人谈话的时候，说话要能连上。在日语里叫做“話になる”。
我只说了“铸造”两个字，你得去想，今天都有哪些事情，和铸造有关系。
你要是想不出来，就是说话连不上。

日本人说话有时只说一半的，中国人有时也是一样，
别人说话，一件事情不会从一说到十，
人家说一个某某，你就得去猜，需要去猜出来是哪件事，
我说铸造，你就得拼命去想，是哪个事情，
今天一共见面就那么一次，你怎么想也应该能想出来吧，
如果你想不出来，那就是扣分的地方。
别人和你说话的时候，发现你说话接不上，就会觉得，
哎，跟这家伙说话，这点事儿都连不上，算了少说点儿吧。

像刚才，咱们聊天的时候，有个日本人过来买饮料，
他对我说了句话，他一开始只说了一个词“kousa”。
我这时问小E，你知道kousa什么意思么
他说，当然知道，不就是公差的意思么，这都不知道，机械就白学了。
这是挺没品的一种说法，不过我懒得追究。
我说，那个日本人说“ 公差修改了”，
我听到就得想，他大概说的是哪件事，
然后想出来之后，回应他，这样才好。才能使对话成立。
你也一样，领导和你谈事情，也会在意的，
人家和你说某个事儿，你做过的，或者你应该知道的事儿，
如果你反应不出来，那领导就会在意，
领导会猜想你是日语不好还是记不住事儿，都会减分的。

第二，别随便否定别人的话。
就算你真的想不起来，你也没必要去生硬否认，
你可以补充问一下，是什么时候，是哪个事儿，
你可以问问是哪个事情，你问我，我也乐得告诉你，
但如果连这么简单个事儿，你都一门儿心思地，想否定我，
那么以后我和你谈事情的时候就要远虑一下了。
你需要做的是，让谈话能够连续下去，这才是靠谱的做法。
有的人，你跟他说什么，他都反驳一下，那样的话，就没法说太多的话。
小E领会不到这个意思，只是说，如果后来发现真有这事儿，啪啪打脸。

第三，就算是我说错了，你可以假装想不起来了，给我一个台阶。
那样一来，我说错一次话，你没和我计较，我就觉得欠你一个人情。
他领会不到这个点，又说点别的，把话题扯开了。

实际上，这些是communication里的技巧。我也只是顺便说说，看他能领会多少吧。

然后小E开始解释上午的事情，当时他找了一个铸造的资料，打印出来自己看看，
然后课长看到了，问他那是什么东西，他解释之后，课长说让小E做一个关于铸造的PPT。
我说，课长让你做PPT的意思是什么，你知道么。
他还算机灵，说是让他学些日语。
我说是的，所以你做的时候，PPT的技巧不必太多在意，一些日语单词，要多上心记一下。
他说是的。

Chapter 4.
我问他，上午课长对你说的日语对话，你能听懂多少，
他说，八九成吧。
我说，剩下那一二成，你可以在事后想一想，回忆一下，
有哪个词，他说了但是你不会，然后你可以把那些新词用笔记下来，你最好准备纸和笔，
我刚来日本的时候，都是拿纸笔拼命记的。
你现在在公司里，给别人的一个印象是，工作的时候，你经常在座位那里摁电子辞典。
如果你拿个纸笔在那里记点儿东西，那样会给人感觉好一些。

然后他又说点别的，把话题岔开。
我没有接他的话题，而是问他，我刚才说的什么，你还记得么。
他说，是那个一二成么，
我说，不是，还有别的，还有个事情，我说了两遍，
他想了想说，不知道。
我说，是准备纸和笔。

Communication里有一个注意点是，谈话时你要把别人的话给接续过来，别人对你印象才好。
反之，别人说的话如果你一直不去接续，给人印象就不好。
小E对于别人的话，有时是挡出去，有时是不去接续，
和他聊到这里，我又明白了一个问题所在：
他在谈话时，对于别人说的话，并没有认真在听，有些东西他已经选择性跳过去了。
估计他与日本人谈话的时候也是同样，只挑自己听懂的部分去听，
费解或不感兴趣的地方，他就直接跳过去了，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说平时日语可以听懂八九成，但实际上我感觉他掌握的词汇并没有达标，
在他理解的词汇范围内，他觉得听懂了八九成，
但是在他的词汇范围以外，他没有去听，也没有去记，自然也不会去查字典去学新词。

我对他说：
一个人在谈话的时候，脑袋里面想两件事，
一个是自己下一步要说什么，一个是去听取对方在说什么然后考虑怎么回答，
你现在的样子，前者占九，后者占一。
不过，刚毕业的学生好多都是这样的。
你现在大部分时候是，拿自己头脑里已经拥有的知识经历和说话欲望，去考虑自己该说什么，
这是不够好的，
你可以考虑，花点心思去听听别人在说什么，怎么说的，有没有新东西，有没有有用的。
他说嗯。

然后他说，日本人表面上跟他说话时挺好的，结果回头就跟派遣公司社长告状。
我说，人家当你面说话，当然得过的去了。
你不能是，别人说你好你就好，你心里也得有点B数，
我纯粹是为了迎合他的说话风格才勉强使用的这个词，
果然，他马上来劲儿了，
情绪高昂满脸笑颜地说，对对对，网上有个表情包，心の中にちょっとB数があるか。。。
我陪着他笑了笑，这次谈话就结束了。



两周以后，有一次在路上我碰到了小E，我问他，misumi的意思，你后来知道了么。
他说，还没查。
我对他说，那是一个公司的名称，是卖标准件的，在机械行业里很有名，这个名称你了解一下，会好一些。
看来他还是不够上心。如果他能带个本子记一下的话，或许会好一些吧。

Summary
其实我在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头脑里还没有那种“吸收”的意识，在上一篇文字里我也写过了。
以前和他聊天过，知道他有那样的性格，即使我给他讲一些道理，他也不怎么吸收的，
他听到别人的话，更多时候是想说点什么把对方的话给挡回去，
我这次谈话，其实是想看看，我能不能努力从有限的对话里找到一些问题点。
现在看来基本找到一些了，也给他解释了，这就达到我单方面的目的了。

在谈话的过程中，有这样两种方式。
有的人是在看别人的话里，有没有一些新的东西，有用的东西，能否吸收到脑袋里。
有的人是喜欢用头脑里已经拥有的东西，去把别人的话给挡回去，并以此作为乐趣。
以前在第五话的时候曾经提到一个心理架势，
有的人对于别人的话的态度，就像是百变星君一样，
两手变成锅铲，把过来的东西都给挡回去，
小E对待别人的话，现在还属于这种姿势。
这样下去，他能吸收的东西，以及得到的进步都是有限的。

那么怎么办呢，怎么才能让情况有所好转呢。
需要等待的，是一个“契机”
也许遇到某件特殊的事情，或者数次反思积累起来，才可以让他有所感悟，
那时，他会进化出一个“慧耳”，意识到对别人的话可以去“听取”，
然后再听到别人的话的时候，
不是去想怎么挡回去，
而是去想，别人的话有什么可以吸收，
接着把别人的话收入自己的头脑，
然后在自己之后做事的时候，去采用，去借鉴，新的方式，然后才能有所改进。
在这之前，他还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然后，这些文字写在这里，如果有读者能够有所吸收，有所参考，
那么，那将成为这次谈话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