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万送外卖硕士：应该被感谢的先行者

C先生是我的忠实读者。他在广州一个省级事业单位工作。
人到中年了，他对日复一日地重复相同的工作早就厌倦，很想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然而，现在事业单位的身份赋予他的社会地位，让他非常害怕失去它之后，所必须面对的巨大心理落差。


Z同学是我教过的一个男生，对做烤鱼特别感兴趣。很希望毕业之后，能到附近某所大学门口开一家烤鱼店，做大学生的生意。
不仅仅是他的父母，连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跳出来反对：“你读了大学，还去干那种工作？”


“那种”两个字，听了实在刺耳。
我在文章中提到过我的一位美国读者丹哥。


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从英国名校硕士毕业之后，他只身前往美国。
刚到美国，他送了几年的外卖，但是，很快就从工作中获得某种重要的启发，自己出来做生意，终成跻身美国上流社会的富商。


北大硕士张根，主动辞去白领工作，做起外卖小哥之后，迎头遭遇的却是无处不在的质疑：“你为什么不去发挥自己的价值？”
大家没说出来的后半句是：“你学历那么高，应该去奉献自己的价值，而不是送起外卖。”


根据《外卖骑手生活报告》提供的数据，国内目前有七万硕士在送外卖。
这个数据让很多人惊讶，因为中国人普遍倾向于把接受高等教育与就业层次紧密挂钩。接受什么层次的教育，将来就要从事什么层次的工作。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高学历人士就应该找一个体面的工作。




如何定义“体面”呢？


最直观的描述恐怕是“坐在写字楼或办公室吹空调”，而不是从事出卖体力的满街跑的基础服务业。


这种认知的流行必然引致这样一个悖论：看到硕士去送外卖，人们纷纷哀叹就业形势越来越严峻，导致人才的浪费。然而，如果硕士都不肯去送外卖，都把从事基础服务业视为屈尊和掉价，就业形势只会越来越严峻。
随着高等教育的大众化，高学历人才越来越多，哪里有那么多“坐在办公室吹空调”的白领工作，等着他们做呢？


高等教育越是普及，高层次人才就业选择不断下沉的趋势，就越是不可避免。
小本科与硕士们，与其费尽心力去抗拒就业层次被时代的潮流往下推移的趋势，不如主动淡化自己是人才的观念，降低预期，大胆追随内心，坦然接受送外卖、开滴滴等基础服务业的工作。

硕士从事所谓“低层次”的工作，被视为人才浪费，那是因为在中国，高等教育过度地被视为导向工作的职业教育，而不是提升素养的素质教育。

硕士为什么不可以送外卖，为什么不可以开滴滴呢？一个历史学硕士，毕业去开滴滴，真是浪费人才？


我看未必，因为高层次人才从事基础服务业，能用自己的高素质，给这些行业带来新的气象。
一个英国老外到中国来旅行，走出机场，最先接触的人，往往是当地的出租车司机。


假如老外一上出租车，发现这个司机是一位名校历史硕士，不但能用英语进行简单日常交流，途中还能跟老外用英语聊几句欧洲文化、英国文学、德国教育，老外对中国的印象一定会大大改善。这对中国旅游业的发展一定是极为有力的促进。


去年，我去驾校学车。
教练文化程度都不高，普遍是初高中毕业。他们教学态度大都非常认真，但是，我发现，他们普遍存在一个严重的短板：在教学设计上，缺乏流畅、线性的思路，导致学员浪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


如果是一个受过系统思维训练的哲学硕士去当教练，他设计的教学很有可能更加合理，更加紧凑，可以帮助学员节省更多宝贵的时间。
在国外，拥有硕士学位的人，从事偏向体力劳动或简单重复的基础服务业，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我看过一篇报道，日本一对毕业于东京大学的历史学博士夫妻，以开小菜馆为业，并乐此不疲。
对他们来说，攻读历史学博士学位，不过是为了获得一段独特的人生体验。毕业之后，未必一定要从事历史教学和研究工作。


独自经营小菜馆的工作，让他们感到惬意舒心，因为自己做点小生意，可以摆脱公司或学校这样的机构对人施加的组织化约束，可以自由支配时间。历史研究完全可以是个人业余爱好嘛。
在小菜馆的各个角落，贴上一些历史图片，放上几本历史杂志，让每天关顾的客人有意无意地接触历史，点燃更多的人对历史的兴趣。这怎么会是浪费人才呢？


当然，这对夫妻以及日本很多高学历人士，愿意从事基础服务业的前提是，日本社会经过多年的经济发展，各行各业福利分配平均， 以至于人们的意识里普遍没有职业高低贵贱之分。

在高等教育不断膨胀，人才饱和的趋势不可避免的情况下，与其哀叹硕士送外卖是浪费人才，不如共同期待一个福利分配不断走向均质化的社会。

只要福利分配越来越平均，各行各业的医保社保都差不多了，人们脑子里职业贵贱的等级意识才会淡化，才会有更多人愿意选择自己心里真正渴望从事的职业，而不是都想挤进所谓“社会地位高”的职业。
这一定能有效缓解不断严峻的就业形势，因为中国缺的其实不是就业机会，而是“职业无贵贱”的流行价值观。


这七万顶住世俗压力送外卖的硕士，用自己的勇气和决心，冲撞牢固的价值体系，为高学历人士开拓更大的就业空间和思路。
这七万硕士是先行者，他们的选择值得尊重。当这样的选择成为常态的时候，我们就不用再为子女的出人头地而焦虑半生了。


感谢他们，祝福他们，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